在上诉期限的最后一天,我看到了女孩大伯递交的新证据——已不必用最坏的恶意去揣测了,他就是最恶的。女孩已经确定活不了了,她的大伯才终于坦诚了一回,“我就是要拖死她。”
2015年3月,不少花都开了,倒春寒却使得枝干上又压上厚厚的雪,路上的车辆走得很小心,我提着一袋文件疾步奔向法院。吸了几口冷气,喉咙呛得生疼,也不敢再大力喘气了。折腾了几个月,我代理的这桩遗产继承案还是走到了上法庭的地步。来法院之前,我去医院探望了陈曼。女孩15岁,患有急性髓系白血病M2——这个病并非不治之症,有经济条件的话,能活命。陈曼爱美,我经常送她各式各样的假发,她说自己很幸运,“学校管得严,连好看的衣服都不许穿,何况各种颜色的卷发呢。我踩着高跟鞋咚咚咚,比别人早长大。”看着陈曼一天比一天憔悴,我说不出话来,她却一直乐观又懂事,“看着你们为了我跑来跑去,是从心底关心我的,这就够了。不论官司输赢,我不怪任何人,要不是生病,我不掺和这些事,多伤人,人都不像人了。”见我头发湿了,陈曼让我拿吹风吹个造型再去法院,“我自己就没必要去博同情了,都是上一辈的事,他们要是想帮衬早帮衬了。”其实,在开庭前,法院曾组织过一次调解,那次陈曼去了。法院的调解员说,他虽然是站在中间立场的,但还是希望走出门时,大家还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,“我只能把话这么说了,希望你们好好想想。”走出法院,陈曼对着我不停地摇头,“我以后可不可以不要来了,我不想见亲人变成猛兽咬人。”可眼下,这依旧是一场令人窒息的官司。法庭上没有外人,全是陈曼一家的家族成员。这么冷的天,本该是一家人围着火炉话家常的,现在每个人的脸都像被冻成了块状。法官还未宣布开庭,陈曼的父亲陈代平就蹲在了地上。场面一度十分尴尬,陈代平4个兄妹有的冷眼旁观,有的直接开口骂他“太下作,丢人现眼”。法官劝诫无效后,打算喊法警进来,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,冲着下面喊,“你们谁赶紧把他扶起来,都一个个的像什么样。”我扶起陈代平,连忙向在座的人道歉,顺便说了一下陈曼的情况,“第一次化疗花了10多万元,第二次化疗的钱还没凑到,接下来可能还要进行造血干细胞移植。我的当事人作为儿子本该依法继承父亲的财产。身为父亲,他心系女儿安危,难免情绪激动,毕竟这不只是一场普通的遗产分配案件,还关系到一个小女孩的生命。”虽然一码事归一码事,我还是希望法官可以先入为主,在心里给陈曼留个位置。果然,陈曼小叔的代理律师率先提出了异议,“鉴于当前的情况,孙女无法代位继承,所以不应讨论与本案无关的事情。”律师说话时眼神躲闪,陈曼小叔则在一旁拍手叫好。随后,陈曼的大伯、二叔、三叔以及姑姑顺势达成一致意见,“如果陈代平的代理律师再如此胡搅蛮缠,制造话题,影响开庭进度,我们建议将二人逐出法庭,缺席审理。”我一直努力克制着自己的脾气,一再告诫自己开庭要冷静,不要被激怒。但看到陈曼大伯还在环顾左右,问他们几个是不是要联名签个字时,我终于忍不住了,把手里的文件砸桌子上。 他们立刻站起来跟法官说:“您看,他藐视法庭,这样的人就该吊销他的执照。”法官铁青着脸,看了我一眼,敲了敲法槌,宣布开庭。法庭上的这些人,我打过不少交道,开始我还想晓之以理动之以情,好话说尽,最终却发现他们在金钱面前只会装聋作哑,亲情在他们眼里一文不值。陈曼的父亲陈代平原来是一家国企的普通职工,后因厂子效益不好早早下岗。好在凭着家里的关系在乡政府楼下开了一家打印店,勉强养家糊口。没几年,陈曼祖父退休几年后,店铺就被收了回去。陈曼的母亲是家庭主妇,身体一直不太好。又过了两年,独生女陈曼就病了。陈曼生病时,祖父还在世。陈代平硬着头皮求父亲救救陈曼,他自己没有房产,老婆每个月要买药,积蓄花完了不说,能借的地方都借遍了。老人问怎么救,“我的钱为了给你妈治病,都花没了,到了人还是没留住,现在只剩这一套房了。”祖父以前当过乡镇干部,在市里有一套商品房。陈代平跪了下去,声泪俱下,“我不孝,现在只能求您卖房了。”说到卖房,老人有自己的顾虑,“我有5个子女,对你这个老满(湖南方言,指最小的儿子)算是格外关照了,其他几个我没跑过任何关系,他们对我多有不满,只是不敢说,如果现在把房子卖了,我一个糟老头睡哪里无所谓,就怕老了,没有儿孙来送终,那就笑话大了。”说到底,老人还是怕没有孙子给他祭拜——在老一辈人那里,小辈中若是没有男丁参加祭祀,就意味着绝后——此前,每次陈代平求他,老人也都是说,“得一碗水端平,人呐,各有各的命,丫头命苦。”陈代平实在没有办法了,去求医院的医生,用救护车将陈曼送到老人面前,随行护士也帮着劝,“孩子这么小,我们医护人员看着都心痛,会全力医治她的。”陈曼就坐在轮椅上一直哭,“爷爷对不起,不是我们要赶你走,是死神要带走我……”老人终于松了口,同意卖房救孙女,“不过这么大的事,通知一下另外几个还是有必要的,这是光明正大救人的事,不够的话我再让他们每个人都凑点添进去。”陈代平给父亲磕了几个响头,陈曼不停地哭,“我真的不争气,让爷爷受委屈了……”此时陈曼在医院已经欠费十来万了。几天后,陈代平见到了自己的4个兄妹,他们都来了,连嫁到千里之外的姐姐都赶了回来,一同来的还是4个律师,兄妹几个一上来便质问陈代平,“这几年你到底花了父亲多少钱,你尽过赡养义务吗?”同时又数落老人太糊涂,“被人忽悠了大半辈子,要不是我们闻讯赶来,恐怕连棺材板都得让人给卖了。”陈代平没见过这么铁石心肠的人,“平时照顾老父亲都是我,你们侄女现在躺医院,没见你们来探望过,人命关天,你们还要搬弄是非,就算是我欠你们的行吗?”“你欠我们的还少吗?老爷子就给你安排了工作,我们在外面打死工。”“我儿子生病的时候几时见你来看过?”“你就是借着女儿生病这个事来霸占家产。”见他们七嘴八舌,老人半天说不出话来,挣扎着对陈代平说了句,“个个都知道要依法办事,你也赶紧找个律师吧,看你们谁搞得赢。”随即就倒了地,好不容易醒来,落下个半身不遂。“我非常不愿意去求老爷子,在旁人眼里我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,都到这个岁数了,其实也想活张脸,把女儿培养出来,不让他们看笑话。但和陈曼的性命相比,脸面算什么,跪下去又怎样?”后来,陈代平在病房的走廊里讲述这段经历时,握住我的手泣涕如雨,“你一定要帮我们办理好相关手续,不能出幺蛾子。”当我们走进病房时,陈代平竭力做出自然的样子,陈曼却大哭起来,“我的爸爸很辛苦,却绝对不是阿斗。”陈代平找到我,是2014年的8月。他一再对我强调,我只需要协助他调解各方关系,“老爷子早答应了我,只是暂时被他们搅黄了,卖房的时候,你帮我把一下关,不要被中介什么的给坑了。”我让陈代平不要声张,在和他们对簿公堂之前,不要透露我的身份,重点在于解决问题:既然老人同意卖房救孙女,只要老人同意委托我们将房屋处理了就行了。陈代平比我大十几岁,我这样反复叮嘱,后来都有点不好意思了,可又不得不多说几句——他看着确实是个老实人,话少脾气犟,没多少社会经验,总是患得患失,对道听途说的东西却信以为真。有次他问我,“我朋友告诉说可以把老爷子的房子偷偷拿去做抵押,只要是子女都可以,是吗?”我说不可以,他却若有所思地说,“可是我那朋友说可以。”我生气了,问他朋友是做什么的。他说是杀猪的,“但他有两套房。”看着他一脸认真的样子,我倒是能理解那种病急乱投医的感受,只能劝他决定权最终还是在老人那里。老人在医院住了几天后回来了,中风导致了偏瘫,醒来后住不惯医院,说不能死在外头,死活要回家,5个子女起先商量说要轮流照顾,但等到人回了家,又个个都说走不开,最后一起出钱请了个阿姨,前提是陈代平不能单独见老人,“主要是防着你在老爷子面前出阴谋诡计,破坏家庭和谐。”陈代平气得撂下狠话,“要不是我还有女儿要照顾,就随老爷子去了如了你们的意。”这句话后来被他们兄妹几个当作陈代平咒父亲早死的“罪状”,骂他不孝。照顾老人的阿姨是老大娘家的远房亲戚,有人来访时,她被要求第一时间在群里汇报相关情况。等阿姨了解相关情况后,也看不过眼了,陈代平带我上门的那一次,阿姨特意给我说,让我不要担心。为了打消我的戒备,她还把我拉到一旁,主动说了自己的看法,“我是护工,不是间谍,说他们精明呢,又挺蠢,这时候都不愿守在老人身边。当然,他们可能怕老人万一病个几十年甩不脱,这样说来还是精明过分了。”我和老人聊天,老人还是那句话,担心自己死后,大儿子不会举灵幡,孙子不会参加祭祀,“我本想把他们兄妹几个叫来好言相劝的,看来是我太把自己当回事了。要不是我有工资自己养老,恐怕情况还会更糟糕,我说来也是儿孙满堂,不想死了之后落得个不体面。”我说陈曼那么聪明懂事,等她好了以后,一定会尽孝的。“曼曼好是好,可究竟是个女孩,关键是老大还说,她那个病是个无底洞啊!”我劝老人,他的孙子最大的有20多岁了,父辈的恩怨就在父辈手里,小辈不会掺和进来的,现在的年轻人都有自己的想法,不那么在乎土地房子,都不至于的。 好说歹说,老人终于同意了,护工阿姨还帮我架起了相机。拍摄前,我跟老人说,首先,他可以写一份委托书,让陈代平帮他处理房产,所得的钱拿来给孙女治病;其次,万一事情进展得不顺利,可以再签一份房产赠与的协议,最后再立一份遗嘱,双保险。我本想自己写好,将打印稿带过去让老人签字就行,但陈代平却说,“如果不难写,就让老爷子自己弄,在他没答应之前我们就把文件准备好还是不妥,老爷子在政府部门工作过,写材料看文书什么的在行,你只要提点一下就行。”在拍摄的过程中,陈代平又自作主张,非要去外面打电话,说要是第三方证人在场,遗嘱才能有效的,见我年轻以为没经验,又不好意思开口问,所以要把村长叫来做见证人。村长来了,表面上客客气气的,“我就是过来做个见证人,一定实事求是,录像就没必要了。”开口说话前他刻意躲避镜头并关了相机,俯身在老人耳旁小声说了一段话,随即抓起桌上老人写好的两份协议揣兜里,“我还得回去一趟,盖上村委会公章,文件才显得正式,有村委会的见证,你们自然有底气些,等我一会。”只有剩下一份遗书,由于被我拿在手上查验他没能拿走。我总感觉不对劲,不自觉地站门口堵他的去路,“不麻烦村委会了,文件我先看一下,有需要的时候再找你们。”“怎么着?你还想绑架国家工作人员?”村长抡起衣袖开始拿架子。陈代平这时又跳出来解围,“没关系,有村委会的见证,以后他们就不怎么敢闹了。”我没让开,想把协议接过来,因为老人签了字它们就生效了,又想了个托词,“反正村委会不盖章就没生效,不如我先拿回去斟酌一下措词,到时候再来麻烦您盖个章。”村长没有理会我,怒气冲冲地推开我,骂骂咧咧地走了。我在窗边看着他步履不稳,慌乱地骑着摩托车走了,看着那一阵飘起的尘土,心中陡然升起很不好的预感。老头似乎是看透了,敲了敲床沿,“我尽力了,这一去是福是祸和我无关了。”说罢便转过身去。村长走后,为了保险起见,我想让老人再写一份遗嘱,可老人却装作睡着了,怎么都叫不醒,良久才醒来让陈代平帮他翻身,叹了一口气,眼角有泪,“送律师走吧,老满啊,你到底性情软弱,成不了大事的,还不如一个娃娃,以后可不能再怨我了,八字还是得信……”我真希望自己是敏感过头了,可事实却正如我预料的那般。村长出门就给陈曼大伯打了电话,大伯当即从县城赶了回来,进屋就把阿姨赶了出去,然后在老人的窗前痛哭流涕,“爹爹,您是要逼死我吗?”老人让老大扶他起来,“送你弟弟和小伙子走吧。”我起身要走,陈代平还在苦苦哀求,扇自己耳光,老大过去阻止他,“你又是何苦,等下还得回去照顾我侄女。”我本想说点什么,心里却堵得慌,沉默了一会后听到一声冷笑,“我一向敬重你们这些所谓的精英,能搞事,清官难断家务事,何况我们家风淳朴,我真不怕你,要不坐下来喝杯茶。”我当即起身走了。第二天,老二、老三、以及嫁出去的老四都相继赶回来了,几个人对着陈代平就是劈头盖脸一顿骂,陈代平啥话都说不出,还是坐在那里狠狠地扇自己耳光。我听说他们回来了,主动赶了过去,想恳切地和他们谈谈,给他们的侄女一条活路。这几家的经济情况都比陈代平要好得多——老大开饭店的,在县城有两套房子;老二在一家政府单位做合同工;老三退伍回来后在城里做押钞员,老四嫁到了外地,自己做会计,老公是单位的部门经理。可他们嘴上都说不是钱的问题,老大看中的是老人房子的学位,在替他未来的孙子做打算,老二则是想着拿来给儿子做婚房,老三想留着自己住,老四则是单纯不服气,说老人年轻时就重男轻女,“我就想看看老爷子还认不认女儿。”每个人都把话说得很好听,都表态“绝不独占”——老大提出把房子过户到他儿子名下,等小孩进了学校,再拿出来给兄弟分。“房子算我借的,分的时候我那份就不要了,算作利息给你们。”老二同样说,等儿子顺利完婚,他们有了自己的房子,就把房子让出来,“就差一个婚房了。”老三则愿出钱买,“反正大家都是亲戚,就按老爷子当年买房的价格,我先拿出一笔钱做首付,剩下的分期付款。”老四没说要房子,算了一下房子现在值大概在100万左右,只说“分到我名下至少要20万”。开始是老大和老二在争论,老二说老大胃口太大了,“你儿子还只是在谈恋爱,你就火急火燎地想扒灰了。我儿子可是去年订的婚,现在就等着娶新娘子进门了。”老大回击,“你儿子在外面找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女人,我儿媳妇可是金枝玉叶。”老三又凑起了热闹,“果然兄弟大了淡如水,我离婚好几年了,没见你们操心。”陈代平则让他们消停点,“我才需要钱,不是要贪图什么,我现在写借条,当牛做马都要还,我还不起,陈曼接着还,只要她能活下来,不会让你们吃一点亏的。”陈代平一开口,老大他们几个马上停战,调转枪头,把火力引向陈代平。老大装作苦口婆心的样子,“老满,我理解你,事到如今我就不瞒你了,我找人算了命,那丫头今年这道坎是过不去了,我们就算倾家荡产也是白搭,不是我们无情呐。”老二像是在捧哏,“房子给了你,万一丫头没救过来,谁知道你做的什么打算。”陈代平听到这些话,气得要上去打人。我拉住了他,正想开口说话,老三出头了,向我大声喝道,“我们家里的事,什么时候轮到一个外人来说?想放屁等大家的律师到齐了,你们扯你们的。今天你闯我家里来,想要干什么,你算什么东西?!”老人全程都没有睁开眼,一周后,干脆撒手走了。我当时以为,老人走了,陈曼就相当于得救了。只是还有两件事让我隐约不安,一是老人居然留下4万块钱办后事,陈曼需要钱治病他说一分钱都没有,之后又同意委托陈代平卖房,到他去世我都猜不透他到底是什么心思;二是村长的女儿竟然出现在了葬礼上,头扎白布,白布里头裹着红布,这是未过门的新人的祭祀装扮——原来和老大的儿子谈恋爱的就是她。陈代平见了,恨不得拿头去撞棺材。我去送了花圈,他家人倒也没有为难我,否则就是失了礼数。老大虽然是长子,却不大认识来客,全家只有陈代平在老家住的时间最长,于是我让陈代平一定要主动去跪迎来客,尤其要在贵客面前要哭诉父亲仙逝、女儿还躺在医院,真是祸不单行。有关领导过来吊唁时,直接将礼金给了陈代平,账房那边也明白是怎么回事,也就默认了陈代平和他们一块收礼金,后来的人纷纷效仿,将礼金直接交给了陈代平。等几个哥哥反应过来时,滑稽的场面出现了——只要陈代平出去迎客,灵堂里的孝子一个不留,就全跟了出去,陈代平哭,那几个哭得更凶,仿佛是要刻意盖住他的哭声。老人出殡前一晚,老大为了让陈代平把收到的礼金交出来,先是在家祭时痛斥家里出了小人,“老父亲尸骨未寒,有人恨不得马上掌权,目无尊长,好不快活。”第二天清晨,他又把大家伙召集起来,说老人葬他地里的事还没谈妥,“老爷子葬我地里,以后那块地就成了坟地了,一块坟地4万块,兄弟几个谁不给就葬谁地里去。”陈代平知道老大是冲着他来的,当即表态,“那就葬我地里,我一分钱不要你们的。”老大便把风水先生推了出来,“那就请老先生重新看地吧。”老先生摇了摇头左右为难,“我这是闻所未闻,时辰快到了,却要重新看地,这叫什么事嘛。”这时,他们的舅舅总算出面了,“好一帮孝子贤孙,各怀鬼胎,那好办,把尸体挂起来,等熏干了,你们兄弟几个分腊肉吃,肥的瘦的就不要挑了,我来分,保证公平。”经舅舅这么一呵斥,老大终于不敢再说什么了,另外三兄弟也消停了。陈代平拿着收来的2万块钱礼金往医院跑,其他三兄弟就寸步不离守在账房等着分钱。那天,陈曼在病床上难过极了,“我们不要怪爷爷了,他将最后的情面都留给我了,世态炎凉,爷爷还是善良的,只是抵不过伯伯他们,心里只装着自己,是不会管别人死活的……爸爸,我们就当爷爷是个慈祥却没有任何遗产的老头好了。”我对陈曼说,她的祖父就是个慈祥的老头,也有遗产,一套大房子,位置很好,南北通透,只要有阳光,房子里就暖洋洋的,里面的绿植好久没有浇水了,却依然葱绿。这套漂亮的房子,爷爷留给了他最爱的孙女,他说曼曼要积极乐观,快好起来。我没有说谎,因为老人的留下来的遗嘱就是这么说的——“房子留给老满,让他把陈曼救回来。”老人头七之后,我就遗产继承纠纷向法院提起诉讼,请求法院依法分割老人遗产,依照遗嘱,主张陈代平合法继承被继承人的全部遗产。由于房子在一所名校附近,只要挂牌出租,很快就能租出去。我让陈代平强硬一点,先租出去多少收点钱,给陈曼把医药费交了。租客上门的第二天,老大就带人把锁眼给堵了,在门口又吵又闹,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。吓得没人再敢上门,租客听说了陈代平的情况后,退钱时少要了500块,说给小姑娘买点好吃的,“房子是挺好,却被人糟蹋成这样,也是暴殄天物了。法庭组织调解,调解不成,一审开了庭。那天,我在法庭上痛心疾呼,法律应该明辨是非、区分善恶,通晓人情、敬重生命,不让人性的恶无限制滋长以至于良知泯灭。但这段话,似乎没有打动任何人。陈代平几个兄弟寸步不让,他们在质证环节怀疑遗嘱是伪造的,在我播放了视频证据后,他们又说老人当时的精神状态不正常,遭受到了胁迫,并提出至少要对相关材料进行司法鉴定。法官同意了他们的诉求,准许进行鉴定,做笔迹对比。我知道他们这是在想法设法拖延时间,至少证明他们没有别的招数了。反常的是老大,在法官宣布开庭后,他突然安静了下来,不争不吵,双手交叉在胸口,仰头看天花板,对任何事情都没有异议,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,心里反倒有点慌。好在没多久,一审判决的结果很快就出来了,法院认定遗嘱是老人亲笔所书,一审判决陈代平继承其父在市区的那套房产——暖春像是真的来了,走出法庭时,我给陈曼发消息,“你希望房子卖给一个什么样的人?”“首先他得很爽快地给钱,然后有一颗温暖的心,最好是住着一家人,真正的一家人,经常因为柴米油盐吵闹,却永远不会散掉。”过了很久,女孩才回复我。拿到判决书的那几天,我真是在一秒一秒地熬,每熬过一天就当是菩萨显灵,希望他们几个能突然醒悟,就此罢手。陈曼的精气神已经一天不如一天,由于负担不起高额的医疗费用,她已经停止化疗好几个月了,发烧、出血,情况越来越危急,医生让家属尽快交钱制定治疗方案。我和陈代平拿出判决书给医生看,让他帮我们找院领导求个情,宽限几天,等判决书一生效,这边就会马上变卖房产变现交钱。医生看了以后却说,“这都要打官司,算什么事。” 然而,当我在上诉期限的最后一天接到陈曼大伯上诉的消息时,还是震惊了,满心想的都是,这个世界为何没有神,却有鬼。几天后,我看到了老大递交的新证据——已不必用最坏的恶意去揣测了,他就是最恶的。如今,陈曼已经确定活不了了,她的大伯才终于坦诚了一回,“我就是要拖死他(陈代平)女儿,他做初一就我做十五,一审我让你唱戏,二审该我登场了,当然二审完了你还能申诉。”一审判决下来后,他就让自己80岁的岳母住了进去,“死活就在里头了。”二审时,陈曼大伯在法庭上哭诉,“父亲去世后,我一时悲痛,忘了整理他藏在床底下的盒子,当我看到父亲亲手写的材料后,我才知道老爷子防的是那个道貌岸然的小人。”我严厉抗议——认为老大所谓的新证据为有意逾期提供,在一审期间故意遗漏证据,必须自行承担证据失权的法律后果。其实说这段话时,我身体已然失去了重心,差一点就倒了下去,脑子里一片空白,心里只是想着,“陈曼怕是真没得救了。”老大提供的“新证据”,是老人新写的遗嘱,时间就在村长通风报信让老大赶回来的那晚。如今我已无法得知老大那晚将我们赶走后,跟老人说了什么,以至于他又改变了主意。根据《继承法》第二十条规定,“遗嘱人可以撤销、变更自己所立的遗嘱。立有数份遗嘱,内容相抵触的,以最后的遗嘱为准。”老人的第二份遗嘱内容为:房产由老大继承。而且这一份也是老人亲笔所书,还有见证人,不是村长,而是村支书。我以前有个案子,同样有两份遗嘱,第二份遗嘱为代写,是打印稿,代写人和见证人没有签字,只有遗嘱人的签字,法院以第二份遗嘱有瑕疵为由判决第一份遗嘱合法。但眼下这份遗嘱我挑不出任何毛病,法院很有可能会认定其为有效的新证据,因为老大说是它是这几天才找到的,“老爷子立遗嘱时,我当时不在现场,回了家。”我也没有提出要做笔迹鉴定。因为,我很清楚再也不会有什么柳暗花明了,过完这个春天,夏天会如约而至,只是陈曼看不到了。那天,作为律师,我一点都不专业,因为情绪激动将资料摔得满地都是,差点被法警赶了出去。但我回去医院后,还是对陈曼说,买主来看房子了,是个帅小伙,还没有结婚,她还有机会。这一次,我只能不停地说谎,“我在法庭上慷慨陈词,法官不停地点头,女书记员都犯花痴了,红着脸都忘了打字,让我再说一遍,我说的你大伯羞愧不已,他要来向你道歉的。”这个“道歉”,陈曼肯定是听不到的。因为没过多久,法院二审还没判,她就被送到了抢救室,内脏坏了,牙齿掉光了,身体浮肿,有瘀斑。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,“妈妈,我不想再等了,成丑八怪了。”期间,陈代平曾恳求社会各界人士帮忙,响应寥寥,“干部的孙女还需要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捐款吗?”陈代平百口莫辩。陈曼走后,陈代平与老大达成和解,一审判决被撤销,陈代平放弃了遗产继承。老大突然间变成了一个慈祥的老头,主动过来跟我握手,“我理解你的工作,不是你能力不够,让老满别伤心,我那苦命的侄女,都是命,算命的说她这道坎难过去。”一年后,陈代平夫妇收养了一个男孩,之后,我也不知道他们的去向了。我偶尔会想起陈曼说过的话,“我喜欢吃重口味的东西,榴莲、鱿鱼,臭豆腐……”想来在人世间,还有很多口味更重的东西,小小的陈曼全都咽了下去。她遇到的这个世界,没有一点点仁慈之心。(文中人物均为化名)本文系网易新闻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,并享有独家版权。如需转载请在后台回复【转载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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